波士頓大學音樂系主任:讓我們談談音樂 |
日期:2009-10-13 作者: 來源:東方早報 |
波士頓大學音樂系主任致新生家長的歡迎詞 卡爾·伯納克博士 “音樂不是奢侈品,不是我們錢包鼓了的時候才來消費的多餘物,音樂不是消遣,不是娛樂,音樂是人類生存的基本需要,是讓人類生活得有意義的方式之一。” ——波士頓大學音樂系主任 卡爾·伯納克博士 我覺得,我的父母最擔心的一件事情就是,作為一個音樂家我可能得不到這個社會的認可;或者說不會有什麼人賞識我。我在中學時成績很好,理科尤其出色。我的父母認為如果我能夠成為一位醫生、一位化學家或者一位工程師,都會比我作為一個音樂家得到更多人的認可。我至今還記得,當我宣佈自己決定進入音樂學院深造時,我的母親是這樣評價我的:“你這是在浪費你的升學考試(SAT)成績!”在某種程度上我認為就連我的父母自己都不太確定,音樂到底價值幾許,音樂到底能做些什麼。然而他們卻是熱愛音樂的:無論何時,他們總是在聽古典音樂。只不過他們並不真正了解音樂的作用。請允許我就這個問題略談一些我自己的看法。在我們所身處的這個社會裏,音樂被歸入報紙上的“藝術與娛樂”版面;然而嚴肅音樂——也就是您的孩子即將學習的這類音樂,卻與娛樂扯不上一絲一毫的關係。更確切地說,嚴肅音樂與大眾娛樂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接下來讓我們談談音樂,談談音樂的作用。 關於音樂的真正作用,古希臘人也許是最早對此有所闡述的人類文明之一。他們的表述非常有趣,古希臘人說,音樂和天文學就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天文學是研究永存于外部世界的可見物體的學科,音樂則是研究深藏于內心世界的隱秘情感的學科。音樂總有辦法發現隱藏在我們心靈深處的那些雖然豐滿,卻不可見的流動的情感,幫助我們確定自己內心的狀態。我們來舉幾個例子,看看音樂到底是如何發揮它的作用的。 法國作曲家奧利維埃·梅西安創作于1940年的《時間終結四重奏》是音樂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當時的梅西安31歲,此時正值法國加入反納粹戰爭,梅西安在1940年6月遭到德國納粹的逮捕,被關押在一所集中營裏。 梅西安是幸運的,這所監獄裏一名同情他的看守給他提供了紙和一個可以從事創作的地方。更幸運的是在監獄裏,梅西安還遇到了同行:一位大提琴家、一位小提琴家和一位單簧管演奏家。於是梅西安就想給這樣一個特殊的組合創作一首四重奏。1941年1月,這部作品第一次演出,聽眾是監獄裏的犯人和集中營的看守們。如今,這部作品已成為一部家喻戶曉的不朽之作。 我想在座各位都應該多少了解一點納粹集中營的生活,也許會有這樣的疑惑:為什麼在這樣的條件和環境下還有人可以花時間和精力創作和演奏音樂?集中營裏的人們如果能夠免遭毒打、不挨凍、不受酷刑折磨就不錯了,如果可以找到食物和飲水那就更謝天謝地了,怎麼可能還有心思聽音樂?其實,在集中營裏不僅有音樂,還有詩歌和繪畫,像梅西安一樣的人不只是一位兩位,而是有許多許多,他們都在進行著藝術創作。為什麼?越是人們只關注最基本生存的地方,藝術越顯示出其本質,而成為生活的核心。集中營裏沒有錢、沒有希望、沒有商業、沒有娛樂,甚至沒有最基本的尊重,但是集中營裏絕對不是沒有藝術。藝術是生存的一部分;藝術是人類精神的一部分,是人類證明自我價值的必然表現。藝術是人們表達“我還活著,生命是有意義的”的方式之一。 2001年9月的時候,我還住在曼哈頓,12日的那個清晨我一下子對我所從事的藝術有了全新的認識,對音樂與整個世界的關聯有了全新的認識。當天上午10點,我像往常一樣坐在鋼琴旁邊準備練習,這只是習慣使然,我並沒有刻意為之。我掀開琴蓋,翻開樂譜,雙手輕撫琴鍵,但接下來我又收回了雙手。我坐在那裏想,我所做的這件事情真的有意義麼?此時此刻彈奏鋼琴難道不是很不合時宜嗎?這個城市昨天剛剛發生了一場悲劇,現在彈琴似乎顯得那麼愚蠢、那麼荒謬、那麼突兀、那麼毫無意義。我為什麼要坐在鋼琴旁邊?作為一個音樂家,這種情況下我應該如何自處?誰會在這個時候需要一個彈鋼琴的人呢?我感到自己完全不知所措。 接下來我和所有紐約人一樣,度過了非常難熬的一週。我不僅沒有碰鋼琴,甚至曾閃現這樣的念頭:我會不會再也不願意彈奏鋼琴了?我開始關注大家都是怎樣撐過那段日子的。 至少在我和我的鄰居們中間,沒有人為了儘快度過那段時間而去打籃球、玩拼字遊戲或者打牌。我們不看電視,不去購物,更不會去商業區。據我所見,就在9月11日當晚,紐約市內有組織的第一個大型活動是演唱會。人們在各個消防隊門前歌唱,他們縱聲高歌《我們一定會勝利》,很多人還唱起了《美麗的亞美利加》。就是在那個星期,紐約愛樂樂團在林肯中心奏響了《勃拉姆斯安魂曲》,這也是我所能記得的當時舉辦的第一項公共活動。也就是說,廣大公眾第一次組織起來表達哀思、第一次對那樣的歷史悲劇抒發情感的方式,是一場音樂會。 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人們明白了,生活仍然要繼續,在那個特殊的夜晚,保衛國家領空安全的責任交給了美國軍方,而引領人們走出悲痛的任務卻交給了藝術,更確切地說,是交給了音樂。 通過以上這兩件事情,我開始明白音樂並不是我們所司空見慣的報紙上藝術和娛樂版面的內容。音樂不是奢侈品,不是我們錢包鼓了的時候才來消費的多餘物,音樂不是消遣,不是娛樂,音樂是人類生存的基本需要,是讓人類生活得有意義的方式之一。語言窮盡之處,音樂可以表達;思維無法觸及之處,音樂能夠揭示心靈深處的情感。 在座的各位中或許有人聽過塞繆爾·巴伯創作的《弦樂的慢板》,那優美的旋律扣人心弦。也許這首曲子的名字您沒有聽過,但如果您看過奧利弗·斯通導演的越戰電影《野戰排》,您應該知道,這部電影所使用的配樂正是《弦樂的慢板》。無論如何,如果您現在知道我所說的這首曲子,您一定會了解它所具有的巨大力量,它可以令你敞開心扉,它可以令你黯然哭泣,它可以觸動你心靈深處的隱痛。音樂就如同一位出色的療傷專家,發掘我們的潛意識,讓我們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內心世界。 在座各位估計很少有人參加過沒有配樂的婚禮吧。婚禮上的音樂也許並不會很多,有些甚至可能還很難聽,但至少在婚禮上總歸會演奏音樂。有些事情在婚禮上屢見不鮮:參加婚禮的人們也許在心裏壓抑著各種各樣的情感。當婚禮活動中止,歌手開始演唱,樂手開始彈奏,無論那歌聲是否動聽,無論那樂音是否流暢,只要音樂奏響,總會有30%~40%的人一次、兩次、甚至三次地流下眼淚。為什麼會這樣?就像古希臘人說過的,音樂讓我們發現深藏于內心的那些雖然豐滿,卻不可見的情感,幫助我們調整狀態。因此,語言所不能表達的情感,卻仍然能通過音樂得到呈現。你能想像在欣賞電影《奪寶奇兵》、《超人》、《星球大戰》的時候,只有對白,而沒有音樂的狀況嗎?人們在觀看《E.T.》時,就在音樂緩緩響起的那一刻,一些情感豐富的觀眾也會在同時潸然淚下。這又是為什麼?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說,如果去掉電影的配樂,人們的反應就會大不一樣。正如古希臘人所說的,音樂可以幫助我們理清內心隱秘情感之間的關聯。 我還想再舉一個例子,關於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音樂會。應該說,到目前為止,我曾參演過的音樂會加在一起快有一千次了。我曾在非常重要的場合演奏音樂:我享受在卡內基音樂廳演奏;我享受在巴黎演奏;我的音樂甚至征服過聖彼得堡的評論家。我也曾為非常重要的人物演奏音樂:權威報紙的音樂評論家、外國元首。然而,我這一生意義最為非凡的一次音樂會卻是在中西部地區的一個小鎮上的一所療養院裏舉行的。 幾年前,我和我的密友——一位小提琴演奏家召開音樂會。像往常一樣,我們的第一支曲子選擇了阿倫·科普蘭的《奏鳴曲》。這支曲子創作于二戰期間,是為了紀念科普蘭的一位好友,一位在戰爭中不幸被敵人擊落而犧牲的年輕飛行員。通常來說,我們不會發給聽眾曲目單,而是在演奏之前親自向他們介紹每支曲目。不過,由於我們選擇了這首奏鳴曲作為開場,因此決定不多做解釋,直接開始演奏,等結束後再補充介紹。 就在我們演奏這首奏鳴曲的同時,我發現一位坐著輪椅、位於音樂廳前排的老人流下了眼淚。不難看出,這位在後來和我有過交談的老人是一名軍人——因為即使他已邁入古稀之年,我仍能從他那修剪齊整的寸頭、方方的下巴和他整個的行為舉止上看出,他必然經歷了相當長的軍旅生涯。我驚訝于在那個時候演奏那樣一支曲子,竟然會有人為此而感動流淚。但畢竟那不是我第一次在音樂會上看到有人流淚。因此,我們照常演奏完了那支曲子。 在我們準備演奏第二支樂曲之前,決定稍微介紹一下這兩支曲子。於是,我們談到了科普蘭創作《奏鳴曲》的背景,提到它是為了紀念一位失事的飛行員。那一刻,坐在前排的老人突然情緒失控,他離開了音樂廳。坦率地講,我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可後來他竟然來到後臺,淚流滿面地向我們講述了他離場的原因。 他說了這樣一段話:“二戰期間,我曾是一名飛行員。在一次執行任務時,我們這組的一架飛機被擊中了。我看見我的朋友在即將墜機之前彈出了飛機,他的降落傘成功打開了。可是,原本追擊我們的日本戰鬥機當時卻掉頭飛了過去,朝著我朋友的降落傘掃射,想讓飛行員和降落傘分離。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朋友掉進了大海,我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過了這麼多年,我已經很久沒有再想起這件事情。然而當你們演奏第一支曲子的時候,這段回憶卻突然鮮活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起這件事情。當你們介紹說,這支曲子是為了紀念一名犧牲的飛行員,那一刻我變得難以控制自己的情感。音樂怎麼會如此神奇?音樂怎麼會發現我內心的情感?喚起我過去的回憶?” 還記得古希臘人說的話嗎?音樂可以將人們內心世界各種隱秘的情感緊密相連。那場在療養院內舉辦的音樂會,可以說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演奏。對我而言,為這位老兵演奏,將他與阿倫·科普蘭聯繫在一起,將他們對於逝去戰友的記憶聯繫在一起,幫助他懷念、哀悼自己的朋友,就是我的工作。而這也正是音樂的意義。 幾天后,我將面對今年的新生致歡迎詞。下面的一段話是我準備在那時對新生們說的,我要讓在座的各位的兒女們謹記自己的責任: “如果我們是一家醫學院,你們必將非常認真地學習切除闌尾,因為某天的淩晨2點,如果有一位急症病人來到診室,你就有責任挽救這個生命。同學們,某天晚上8點,某人會步入音樂廳,帶著疑惑的頭腦、受傷的心靈和疲憊不堪的靈魂,他是否能如釋重負地走出音樂廳就是你的責任了。 同學們,你們進入這所學校,不是為了成為一個娛樂大眾的人。你們也無需銷售自己。事實上,你們沒有任何東西需要向別人銷售。音樂家的工作不是售賣二手車,也不是售賣任何產品。我不是一個娛樂大眾的人,我更像是一名醫護人員,一名消防員,一名救援人員。你們進入這所學校,是為了慰藉人們的心靈,治療人們精神世界的各種病痛。你們的工作是深入人們的內心,關照那裏的疾苦,確保人們保持平和的心境,幸福安康地生活下去。 在座各位,坦誠地說,我希望你們不只是精通音樂,我希望你們能去拯救地球,讓地球沒有戰爭,充滿和諧與安寧,人們之間互相理解,平等以待。我不希望這些努力來自於政府、軍隊或商人,我也不希望來自於宗教,目前看來宗教是引起最多戰爭的根源。如果人類的將來能夠獲得和平,各種矛盾衝突可以消解,那麼我希望藝術家承擔這樣的使命,因為這是音樂之使然。無論是在納粹集中營還是‘9·11’的夜晚,只有藝術家才能滿足人類精神深處的冀求,撫慰心靈深處的苦痛。” 2004年9月1日 (由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提供譯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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